灰穗

这并不是我第一次将女孩子描述成夹竹桃

《夹竹桃插在糖蜜里》

我私底下总喜欢把M比作夹竹桃——散发着馥馜的香气，同时羼杂剧毒。她的确像夹竹桃那样始终骄傲地盛放，我似乎从未见过她被击败的模样。这一特质使我着迷，同时也令我莫名地有些厌恶她。
我与M相识在一所三流大学。她虽然长得漂亮，却由于沉默寡言而并不出众，以至于一开始她并没有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。我们第一次独处是在某个进行班级活动的傍晚，当时我自觉与周围的欢声笑语格格不入，便半途偷偷翘掉了活动跑到教学楼的天台上。让我吃惊的是M也在那里，并且——她正对着眼前这片黄昏的幕布吞云吐雾，似乎想要给天空平添几缕缭绕的雾霭。我回忆起过去一次班会她打扮得清纯可爱，斜挎着小绵羊形状的零钱包，用甜美的声音自我介绍说她的爱好是折纸。对当时的我来说她是无害而无趣的类型。可是现在她就在这里，翘掉了班级的活动，以一脸乏味的表情抽着烟。看样子乖乖女只是她的外表？我突然间对M产生了浓厚的兴趣。我很想知道，剥开那层用于伪装的壳，其下涌动着的会是什么。
这时M看见了我。她用两指夹住烟卷，眯起了双眼。我几乎可以断定她不认得我是她的同班同学。于是出于礼节，我移开了视线。天际仿佛薰衣草、红玫瑰与金盏花的颜色相互糅杂，一弯新月挂在云翳之上，不远处是一粒格外明亮的银白星辰。即使是在如此令人作呕的地方，夕阳也是如此美丽，这真叫我痛苦，几乎想要发狂一般地呐喊出声。
我开始追求M。我给她写情书，称她是甘甜醇厚的朗姆酒里的糖蜜，叫我无法自控地沉醉其中。我绝不是擅长讨女生欢心的人，然而M出乎意料的好追，几封信交流下来我们已经确立了关系。
一开始，她是个不错的女友。在人前她永远像小羊那样软软绵绵，与我独处时则疯狂得多——至少在床上的时候是这样。她喜欢抽爆珠薄荷，因此与她接吻时我常尝到清新又辛辣的味道。我就是从那个时候起开始将她比作夹竹桃的：开在清幽的山顶，只有极少数登山者可以欣赏其绮丽；而我离她太过近，已经被她的毒悄然影响了。我越来越渴求她，只有与她做爱时我才感到自己的生命是完整的，只有她能给我这样的感觉。甚至我与她分手好几年后，我还偶尔会去商店买茉莉薄荷糖，仅为回忆与她嘴唇重合的那份感触。
M喜欢一切女大学生所能消费的奢侈品，她总是可以让我为自己的生活费头痛。在我的印象里她从来没有在这段恋爱中付出过金钱，仅有一次当我过生日的时候，她送了我一个塞满幸运星与千纸鹤的透明罐子，也是那个时候我才知道她的爱好是折纸这一说法并非谎言。她过于喜欢吃喝玩乐，只要到了周末就一定不舍得待在学校，与她确定关系之前我本会在每个周末用电脑写点什么，但自从与她恋爱之后，我便变得庸俗不堪了。只要她待在我的身边，我就灵感全无，什么也写不出来。
开房的钱当然也是我出的，好在M对旅馆环境向来没什么所谓。我仍然记得一个寒冷的雨夜，我们匆匆逃进温暖的廉价破旅馆，在泛黄的床单上让两具热情的肉体交缠，老旧的床在我们身下嘎吱嘎吱作响好像随时都会散架。必须承认在性爱方面我们的契合程度相当高，也给我留下过许多美好的回忆，与她分手之后我最想念的就是与她同床共枕的旖旎时光。只有那些时刻她才会像糖蜜那样紧紧地黏在我身上，平时她连和我牵手都不太愿意——她一直说她不喜欢肢体接触。此外，她也从未在社交平台留下过我们恋爱的痕迹。
我时常为自己身处一所三流大学感到焦虑，M则不然，她说以她高中的成绩能考个本科已经不错了。奇怪的是，M在大学的成绩比我好。她虽然耽于玩乐，但似乎没因为恋爱而受到太多影响，当我在挂科的边缘徘徊的时候她是全班前十。她活得比我更透彻和明白。好像在这段恋情中，我是较为软弱的一方。意识到这一点的那一刻起，我开始恨她。
我的夹竹桃小姐——我真是对她又爱又恨。从解决生理需求上说我越发地离不开她，甚至到了分手以后我还常觉得与别的女性做爱没有与M做爱那般酣畅淋漓；对我而言若是想要达到极致的高潮，非她不可。可与此同时她确确实实在榨干我。我的钱越来越少，不得不去找兼职做，到后来甚至到了即使为此翘课也是家常便饭的程度。我的平时成绩糟糕到不可思议，考前突击又做得不好，到了期末理所当然地挂科，运气好的话补考通过，不好的话就只能重修，而重修的时候我又会因为兼职而翘课……我的大学生活乱七八糟。也许成年人不该给自己找借口，但我必须说：如果没有M，我的大学生活会正常很多。
后来我发现，M背叛了我。她和她社团的一个男同学厮混在一起，更让我心寒的是，我身边不少人好像都知道这件事；我大概是最后一个知道的。我立即去与M理论，M一脸愧疚地对我说她只是一时脑昏，以后再也不会这样了，请我原谅她——如果说这些话时她的泪水盈满眼眶表现得楚楚可怜，那还好些。问题在于，她一滴泪都没流。也是那时我才意识到，自恋爱以来我从未见过她哭泣的模样，她是骄傲的夹竹桃，我看不出她的衰败与枯萎。即使如此最终我还是原谅了她。我太需要她了，她是我唯一深爱过的人，当时的我无法接受任何可能失去她的念头。
如果M就此改过——不，没有如果；如果她就此改过她就不是M了。那之后她仍然并不忠于我们的爱情，更可怕的是很久以后我才发现她那时候同时跟很多人厮混在一起，并且无节制地滥交。我不得不承认我爱上了一个淫荡的婊子。我感到非常、非常、非常嫉妒。你怎么能忍受你爱的女孩躺在另一个人的怀里呢？怎么能忍受他人从她口中尝到薄荷烟的甜味？怎么能忍受她给别人折幸运星和千纸鹤？你怎么能忍受你不是唯一目睹夹竹桃的绮丽的登山者，怎么能忍受你不是唯一被剧毒影响的人？事实是，我完全无法忍受，只是与她保持关系的时候我尽量不去想这些。我需要欺骗自己——她是被我占有的。
我最后对她完全失望的理由说来很可笑，是因为她在社交平台上发布了她与某个男生的亲密合照，屏蔽了我，如果不是我的室友将那条动态截图发送给我，可能我永远也不会知道这件事。她甚至从来没有在社交平台上承认过我是她的恋人；我在她的社交平台上是了无痕迹的，仿佛从来没有过我这么一个人。我心想，凭什么？凭什么那个男的就有特权？——就算是这样，我竟还对自己说：如果这次她在我面前哭，我就能够一如既往地原谅她。当然，她没有哭。于是一切都变得迥乎不同了。
我向M提出了分手。恋情结束的那一天，我独自在教学楼的天台上眺望缱绻的夕云，那个时候我不由想到上个世纪的波士顿糖蜜惨案——储藏糖蜜的巨大建筑突然破裂，数万吨糖蜜从中倾泻而出，席卷了附近的街道，造成多人受伤和死亡，当时的人描述它是“十米高的糖蜜巨浪”。人在黏稠的糖蜜里无法正常游泳，因为陷入里面的人遭受的是层流而不是湍流。我便像是糖蜜里的祭品——M会知道尼采说的蜜糖祭品吗，他的钓竿，他的幸福之诱饵？或许这无关紧要。重要的是，于我而言，M是夹竹桃插在糖蜜里。我已经中了她的毒；我必须抽身。
总之，从那以后，我的大学生活变得正常了一些。并且，我又开始在周末用电脑写东西了。M把我的生活搅得乱七八糟，只有离开她我才可能变成更好的人。可是如果问我后不后悔与她度过的恋爱时光，我好像又无法给出肯定的答复。这太复杂了，比那些曾经让我挂科的难题都要复杂。
几年后当我回首往事，我突然想到——我与M果真没有留下什么只属于我们的特殊回忆么？确实，我们的恋情十分糟糕——即使如此，也有可能仍然存在无法与他人共享的回忆吧？事实上，我想起了我们的第一次独处——在教学楼的天台，黄昏与夜晚的界限，我们不约而同地双双选择翘掉班级活动，她抽着烟，我凝望着她。就是那一刻起我爱上了她。至于她有没有爱上我，我不清楚。也许她由始至终都不曾将爱这种情感施舍给我。然而我深切地无望地爱过她，这就够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