灰穗

丘岳X莉萨


《紫阳花》


中考结束后的那个夏天，丘岳第一次鼓起勇气约莉萨一起出去玩。初中时代的莉萨头发比现在略长，随手扎成不高不低的马尾，露出一截被灼日晒出少许玫瑰色的颈脖。她略微仰头直视丘岳，朴素的眼睫毛在黑得深邃的眼珠子前如蒲公英上的绒毛般颤动，问：“你要带我去哪里？”他于是递出一张画展门票，上面标示的日期正是明天。莉萨接过，指甲不经意间滑过他的手背，“这个画展在西区吧，明天在哪个车站等？”
他们商量好等公交车的地点，然后在校门口告别，丘岳往左，莉萨往右。丘岳眺望远方空旷的原野，晚霞是烈焰在天际燃烧，灿烂有如摊在枫糖松饼上的黄油。他想到王伯，那位棋艺颇佳的老人告诉过他，此般景象是下雨的前兆。

第二天早上却是阳光明媚，水蓝的天空仿佛澄澈的琉璃。莉萨身着无袖雪纺衬衫，领口黑色缎带打成松垮的蝴蝶结，深色牛仔裤将她修长的双腿衬得更加美好。那是丘岳第一次看她穿校服以外的服装。
他事先查好路线，画展位置偏僻，他与莉萨换乘了两次公交车才抵达那个区域。下车时已有钢丝般的细雨从天而降，他们都撑开自己的伞，在车站附近的公园徘徊，试图寻找办画展的美术馆。
“这里很偏僻，”莉萨说，“建筑物都没几座。”
丘岳打开昨天临时打印的西区地图时，雨忽然猛烈起来，哗啦哗啦，愤怒地咆哮着刷洗天空下的一切。狂风掀动雨幕，在半空中拉扯出翩跹的白色绸带，拍到两人身上。雨伞根本抵挡不住这凛冽的攻势，转眼间，两人身上已经湿了大半。浸水的布料紧黏着肌肤，寒意阵阵弥漫，那张打印出来的地图在雨水的侵蚀下渐渐瘫软卷曲，纵横的街道名字被晕染成墨迹，失去了原本的意义。
两人狼狈地在夏日的暴雨中前行。雨不断变换角度与方向朝他们袭来，他们不得不频繁改变雨伞的倾斜。雨水沿着伞骨不住地滴落，濡湿他们的肩膀，而他们显然已经无暇顾及。周围确实太空旷了，连一座可以暂且用于避雨的建筑物都没有——等等。丘岳下意识地碰了碰莉萨的肩膀，“前面有个保安亭。”女孩犹豫不决，“你确定能进去？”
可是也没有更好的选择了。于是他们挤进那个小小的空间，将伞收起放在肮脏的桌上。掉落石灰的天花板与生锈的铁架子令丘岳不由得移开目光，却意外地发现低矮处有一只死蜗牛，尸体牢牢黏在墙壁上，从硬壳里延伸出来的惊人肥胖的肉身早已发黑得不成样子，好似光镜下一坨坏死的组织，柔软乌黑，惹人生厌。它的触角却还违反重力地高昂着，仿佛在嘲笑被暴雨困在这里的丘岳和莉萨。
丘岳穿的是普通的球鞋，此刻湿漉漉的袜子如泥淖般包裹着他的双脚，他仿佛踩进深绿的沼泽，双足好像被切掉一样没有知觉。但相比起莉萨，他也许还算好的——莉萨的雪纺衬衫被雨淋湿后布料几乎成了透明，尽管他已经尽力不去看她，还是不小心捕捉到了她胸罩的颜色。她的曲线，她的清香，她的肌肤——她的一切。他将内心的躁动掩饰下去，对莉萨说：“那个美术馆离这里有一段距离。”
“别去了吧。”莉萨的声音平静得近乎温柔，“我猜，你应该也没兴致去了。”她说的是事实。两人沉默下来，雨依旧猛烈，钢丝般的雨点泼洒进来，丘岳想起去年夏天与父母去外省旅游，来到有名的避暑景区，乳白瀑布飞溅出的水花在他们每个人脸上覆了层清凉的薄纱。只是现在，他与莉萨的状况显然糟糕到了极点，他开始担忧她回家之后会不会感冒发烧。
“雨好像小了点，”丘岳建议，“我们去找公交车站，原路返回吧。”莉萨默不作声地颔首。他们在毫无遮挡的公交站牌边等了许久，终于等来一辆，并在冷气充足的公交车上瑟瑟发抖了二十分钟左右才下车。
丘岳说：“这边方向是反的，我们得去对面等车。”于是他们在逐渐稀疏的雨点中向马路中央走去，前方的绿灯显示时间还有六秒，丘岳下意识地加大步伐，莉萨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：“没时间了——停下！”
他踟蹰着停下脚步。然而就在绿灯只剩下两秒时，莉萨忽然如风一般越过他右边，他在惊讶之余不得不踉踉跄跄地跟紧她，总算在红灯亮起之前赶上了那个纤瘦的身影。
“你不是说停下吗？”他气喘吁吁地问。“我也没想到赶得及啊。”她回答。
大腿还残留着疾奔的微微酸痛，在马路中央，他们突然一同狂笑起来，笑得一旁的大爷都不由侧头注视着他们，那泥黄的脸上也不由跟着露出笑容。这是他们这一天，甚至是他们相识三年以来第一次笑得这么酣畅淋漓，而他们本都是更为内敛严肃的性格。忽然间，丘岳感到所有梗塞在心头的阴霾全都被莉萨的笑声给驱散了，他想就算是为了听到她的欢笑声，这趟出门都是值得的。尽管他们遭遇了恶劣的天气，但莉萨的笑靥显然是最绚烂的彩虹。

再度需要转车的时候莉萨出人意料地提议：“来都来了，不如在附近逛逛？”
雨已经停下，他们收起雨伞在车站附近漫无目的地散步，聊同学老师，聊喜欢的音乐与小说，聊他们因中考而搁置已久的悠悠球。莉萨总是冷着一张脸，但其实她笑起来很好看，说到悠悠球时那双如橄榄一般深色的眼眸总会漾出明亮的光斑来，仿佛溪涧底部被润泽出水色的鹅卵石。丘岳沉溺于那微光之中，一时间有些恍惚，此时莉萨轻轻地喊了一声：“啊——前面有紫阳花。”
丘岳顺着她的手指看过去。眼前是一大片团团簇簇的紫阳花，如克尔米什蓝宝石般美丽璀璨，微掺杂些幽深的紫色，娇艳欲滴，馥馜芬芳，缕缕甜美的花香弥漫在西区清鲜的空气中。那些层层叠叠且中心泛白的花瓣沾了雨水，平添几分剔透与厚重，仿佛要从整个紫蓝色绣球里支楞出来一般。
“好漂亮。”她赞叹道。
“可惜是有毒的。”丘岳不无遗憾地回答。
“所以才美啊。”莉萨说，“你不觉得那颜色有点像电击队的队服吗？”
丘岳突然间沉默不语。他也猜得出来此刻自己的脸色有多难看，因为一向冷静沉着的莉萨对着他露出了惊讶的表情。片刻，她意识到了什么，一张脸迅速地阴沉下来，“你要去别的高中？”
仿佛过了足有一个世纪，他艰难地点头。莉萨眼里的光芒彻底地黯淡，她冷漠地颔首表示自己明白了，脸上已不带笑意。丘岳恍然间觉得自己回到了第一次见到莉萨的那一天，那时他们站在简陋的分班表前，人潮汹涌中他一眼就看到那个面容冷峻的女孩，倒不是因为漂亮女孩总能引起男孩的兴趣，而是因为她与他一样孤独……现在她又变回了那个孤独的莉萨，拒绝一切来自他人的触碰——也包括他。
他以为她会说“不是约定好了要去同一个高中和同一个悠悠球队吗”，可是她没有。
“我想，”她平静地、礼貌地开了口，“现在，我们还是分头行动，各自回家比较好。”
他没有挽留。于是，两人在铅灰色的天空下告别，丘岳往左，莉萨往右。丘岳感到小腿处传来一阵刺痛，大概是因为今天走了太多的路。他想，莉萨也会痛吗？她会因为我一事无成而怨恨我吗？然而他已经得不到答案——莉萨的气息正随着紫阳花孱毒的幽香一同远去。他明白，在这个洋溢着紫阳花香气的雨天，他失去了她。

天空开始放晴。


END